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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言情真太监穿书爽文🔥我对父皇身边的褚公公有想法🙈

被反派太监攻略中

身居高位、侍奉帝王的褚公公从来没有想过,安阳公主向皇帝讨要的生辰礼,是自己。

他眉头一皱,心里一咯噔。

亏了。

所有人都以为被嫡公主收入袖中、落魄了的褚公公,行事作风却愈演愈烈。

传闻他面色温润,却生得一副恶毒心肠。

无人知,在安阳公主身侧,他贯会伏低做小,讨人欢心。

“奴自会照顾好殿下,即便是殿下成婚了,奴也愿意为殿下操持家务,排忧解难——也不知,到时候会是哪家儿郎得了殿下的欢心。”

只见那清瘦的少年垂下的眼里满是浑浊与阴鸷。

不过是那低劣的占有欲,让人心藏杀意。

褚卫,褚公公。

现如今皇帝身侧的执礼大监之一。

在最初,也不过是个寂寂无名、任人嗟磨的少儿罢了。

在安阳公主本人的记忆里,记录时间的日晷开始迅速回转。

那时,他不过刚入宫没多久,去势之后虚弱得很,那叫一个风吹就倒。

奈何求生欲极强。

安阳也刚好陷入了胎穿几年后的无聊倦怠期,闲得慌。

她饭后消食,身后跟着对她最和善不过的常嬷嬷和其他拘着一言不发、如木偶般的宫女们。

在太液池的一角。

刚好能看见褚卫跪在地上,苍白着脸,额侧脖颈上都是汗,向着面前的美人祈命。

他伏着的肩背纤瘦得吓人,身上的太监服饰都好似大了许多,像是一幅骨头艰难地撑起衣服。

双手放在地面上颤抖着,上面还沾了碎石灰尘和血污,只他眼珠子左右动着,好像还在想要如何是好,表情难免带了几分哀求。

即便现如今风光无限,身居高位。

但过去,褚公公也不过随波逐流,暂时跟着一个才人在跑腿,还刚好陷入了女人之间的斗争。

不管他如何祈求、解释,都只是百口莫辩。

面前的人要定他的罪,其目的不在他,而在于他背后的人。

他满眼惶然,除了告罪外不知如何是好。

或许,今夜他也会变成宫内的无依魂魄一缕,无人知晓,无人记得。

这也是她开始试图给自己找乐子的开始。

……

那时不过是个看起来比褚卫自己都要小的女孩子轻而易举地救下了他,而后将他安排到了内书堂进行学习。

不知是不是他天赋异禀,以远超旁人的速度完成了学业。

学成之后又一帆风顺的被派往了司礼监,凭借自己的才能与恭顺,最终走到了皇帝的身边。

外人皆道他一飞冲天,从此前途无量。

只有褚卫自己知道。

那一夜之后,他看着那稚龄的公主一步步长大,变成了人们交口称赞的模样。

他会默默地在安阳公主面见皇帝的时候,备上更合她口味的糕点。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大抵上,没有一位风光霁月的公主愿意与一位声名狼藉的阉人有过多的关系。

他不知道,安阳的目的,其实早已达成了。

而褚卫很显然没有辜负她的殷切期望。

几年后的一个夜半。

还是相同的地方,还是太液池边,只装束和以往大相径庭。

身上带了几分书卷气的少年眯着眼,脸上带着阴郁的笑容,从袖子里甩出了一个刀片,踢到了那美人的面前。

“请吧,美人。”

他的声音嘶哑,难掩几分尖细,带着几分快意和大仇得报。

他也不知道。

安阳公主站在同样的地方,身旁竹子的高度更长了,甚至有几分弯曲,望过去的眼神发亮。

“他真的有好好努力的在报仇啊!”

贴身宫女宜春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不枉费我让人护着那个美人活到今天。”

安阳面露感动之色。

“您之前吩咐常嬷嬷就是为了?”宜春大惊。

“对呀。”

“……”

您开心就好。

——回过神来。

安阳睁开眼,打了个哈欠。

也不知是不是被他的脸勾了心神。

时至今日,安阳依旧能清晰地回忆起那天夜里,他脆弱得像一张单薄的纸的模样。

真好看啊。

弱小又倔强,宛如被践踏到泥底的草,意志却无比坚决。

像是酝酿着黑暗的温床。

被她救起来的人,她可不想皇帝用完之后擦擦手,而后轻易地拿去堵天下人的嘴。

*

翌日,明政殿。

果不其然。

“你还是心太善了。”

皇帝感慨着,一边将事情安排妥当,一边任由自己溺爱的嫡女辞别出了房门。

门打开。

安阳走出,刚好看到了自己昨夜梦回,梦里的少年刚好抬起头。

他面容清秀,唯独眼尾上挑,在望向她的时候总是带着几分亲近。

他变得精明了许久,即便是利用“对少时救命恩人的感恩”这个老掉牙的理由,也能让安阳感受到他在献殷勤时,身心舒畅。

外面的雨并不大。

“殿下。”

褚卫上前走近,表情温顺又良善,让人很难不心生好感。

只如今,褚卫也很少做帮人撑伞这种活。

但既然是安阳,那便是两码事。

“有劳貌美如花的褚公公送本宫回去?”

她语气带了几分调笑,有几丝雨点被风拂过,落在了她的指尖。

她看向迅速从旁边的人手中接过伞、倾身向自己垂下首的褚公公。

“公主过誉了,这是奴的荣幸。”

褚卫撑起伞,声音喑哑,垂眸带笑,脸上还有几分似是谦逊染上的绯意。

他此时早已不同于往日那样宛若无力蚍蜉,步伐平稳从容,连衣服下的身躯都未曾单薄如纸片,练过武,显得格外稳重。

安阳的视线在他脸上一滞,轻笑了声,点头往前走。

从明政殿回崇雅殿的路途并不算近。

但安阳公主向来喜好拜谒完皇帝之后漫步回去,前些年的时候是皇帝身边的第一人王公公做这事的。

现在便是褚公公的特权了。

“…那御史中丞的二小姐竟在华阳公主的赏花宴上指责度支郎中家的独女陷害于她。”

安阳一手搭在褚卫的手臂上,另一只手抵在唇边,敛着眼仿佛乐在其中。

御史台的人和户部的人起了事?御史台这是听了风声,还只是单纯的想吵架?

总不能只是单纯的大小姐吵架吧。

……应,应该不会吧。

不知为何,即便真的只是青春期女生吵架,她也不觉得奇怪。

安阳诡异地迟疑了几下,决定先不继续往下想。

“倒是不巧,华阳长姊给本宫送信的时候,本宫尚不在京。”

说着还遗憾地叹了口气,端得是真情实感。

“殿下日后若是有兴致——”

“本宫若是有个贤妻倒还罢了,便是麾下能者众多,一场宴会也累得慌。”

安阳迅速摇了摇头,拒绝得那叫一个斩钉截铁。

褚卫也笑了起来。

“话说回来。”

她语气骤转,声音变轻。

“你可记得,门下侍郎的王大人,前日乞骸骨了。”

经过花园,湖泊之上隐约有朦胧的雾气飘浮。

二人抵达崇雅殿前。

烟雨之中,石台阶之上,少女略微侧身,金色蝶状耳坠一动不动,长睫垂下一层浅浅的阴影,漆黑的眼眸温和地望过来。

她声音轻柔,极其符合外界对她的形容。

安阳公主,乃元后所出,性情与其庶长姊相反,柔和淑均,善书画、懂琴艺,窈窕貌若山鬼,曾得昔日尚书令谢大人的极力赞扬。

她未曾接着方才的话继续往下说,只是弯着眼笑了笑。

“雨小了,天色不巧,这次便不留你喝茶了。”

褚卫:“公主言重了,奴这便回秉陛下。”

他请辞后快速往回走,衣摆早已沾满了水点。

周遭无人,褚公公这才逐渐收敛了脸上的温顺。

早已随着年龄增长消掉肉了的脸上难掩阴暗与烦闷,眼里满是混迹宫中多年的精明。

全无方才的清秀和顺。

明明乍一听只是随口聊起,褚卫却绝不会忽略她言下微妙的提点之意。

从地底爬上去,更要谨慎,不可走一步只想三步。

他越想,眼神愈冷,步子也愈快。

……

崇雅殿内。

“公主,您若是想要褚公公,不可开口与陛下提吗?”

安阳倚靠在桌边,桌案之上是刚写完的一幅字,听言,手中的玉笔一顿。

“不急。”

“您昔年还曾与他有救命之恩呢!”

“哦?你是想本宫挟恩图报?”

安阳兴致勃勃地侧过头。

果不其然看到身侧的婢女宜春一噎。

“可,可他那副狼心狗肺的样子…”

宜春一副不服的样子。

安阳被她这形容逗乐了,将笔放到笔架之上。

“他有他的抱负,这没什么,你若是在朝堂之上得了个六品便想要五品,挣得了又想要四品。”

“那您呢?”

“所以本宫说,不急。”

安阳随手拿起旁边的折扇缓缓打开,其上有一枝寒梅盛放。

她心想。

她可是拿乞骸骨的王大人来暗示他了,他一个太监还能比得过门下侍郎?

稍微搞得清楚形式的人都知道退居二线的重要性吧?

对于退到她手边这件事——她都表现得这么明显了…吧?

如今世家被皇权压制,但还有不少人急着反扑,对知识具有一定垄断的世家即便是被贬了也依然能凭借科举走上来。

皇帝若是心不够狠,这三年一次的科举便也会被世家侵占。

他在乎名声。

自然要推完全不在乎的人出来当刀。

安阳不舍得。

才有了方才皇帝的“你心太善”的评价。


喜鹊

==============

安阳不喜举办宴会。

但不代表她不常参加宴会。

人多的地方容易产生纷争,无聊的时候可以看个乐子,只是想快乐的凑个热闹眼前却一堆幺蛾子可不是什么好事……坏消息是这种事反而是常见的。

她的长姊华阳公主乃贤妃所出,贤妃是个克己守礼的,偏偏女儿和她差了十万八千里。

华阳公主不管是什么宴会第一个请的就是安阳,其一是为了她头上这才貌双全的噱头,其二多半是怕出了事没人给她出主意。

实不相瞒这只是被误会得比较厉害。

安阳本人非常有自觉,她只是看上去靠谱。

只要微笑就好了.jpg

而从她穿越之后,最擅长的不是探案式解决问题,而是非常不可理喻的方式…

她心虚了一秒钟。

幸亏是后宫之内,大部分事闹不到大理寺那边,不然大理寺少卿看到她就得头疼。

主要是出事了也没法,小事还能拿钱处理,事大了多半有更好的人来做,总归轮不到她。

元后早逝,安阳早些年是被皇帝带在身边教养的,在后宫中算是独树一帜。

因是个女孩,倒也没有妃嫔抱有过大的敌意。

她性格偏和顺,华阳公主则偏爱这个从不对自己指手画脚,还时不时出主意的好妹妹。

“这回不是宴请我了,竟是请我来查案?”

安阳轻嗤一声,勺子在那果酪上搅合了下。

“是京兆尹怠慢了还是大理寺顾不上?”

“哎呀,我还没想好这件事要不要呈递上去呢。”

华阳公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恼道。

“我哪里知道我办个赏花宴能出这么多事。”

安阳挑了挑眉,勾着嘴角。

“我在宫中都略知一二。”

“这东边的落水,西边的中了药,南边的斗殴,我真是头都大了。”

安阳不置可否,垂眼扫了下,略微眯起。

她抬起手,绘着粉樱的指甲垂直点在这纸卷上,拖向自己。

“确实得查…但是怎么查,查了之后怎么办,您可莫要管了。”

华阳公主摆了摆手。

“赶紧的,我省得,下次我办宴你可得来,今年不知是怎么,热闹了就像是群魔乱舞,我恨不得让金吾卫给我守着,隔几尺站一个。”

“好啦。”

安阳若有所思。

她上月出去沧州旅游,顺便看一眼沧州刺史所报的饥荒一情是否为谎报。

虽却有一二,但远不到需要玉京拨款赈灾的程度。

和她预料的别无二致。

地方的事上达天听,皇帝不好辨认,单靠经验和内阁来判断也并不保险,若情况严重,地方容易出现小范围的起义。

这问题其实也不大,主要是皇帝一上年纪就格外在意口碑,一旦出现天灾人祸,皇帝的名声容易变差。

安阳的皇帝爹好面子,她能慢悠悠的晃悠,可别把他急死了。

巧的是,户部的度支郎中和沧州刺史都是郑家人。

从华阳的公主府离开,安阳还推拒着被迫带上了一盒莲花酥。

味道可能不错,但她不喜欢这种一咬就会有小碎渣的点心,咀嚼之后嘴里还会又干又黏,恨不得吃一口要拿三杯茶来咽。

那漆器食盒放在一边,安阳手中捧着一杯新泡好的蒙顶石花。

茶汤碧翠,香气浓郁。

“安阳公主?”

车窗的帘被风撩起。

窗外传来疑惑的少年声,清晰中带着几丝尖,全然不似世家弟子们变声后的低沉。

安阳睁开眼,一手托住杯壁,一手挑开车帘。

身穿一袭青绿色常服的褚卫有些讶异会在午后的街道上遇到她。

少女端坐在马车内,茶杯中缓缓升起的热气萦绕在眼前,见他出口,像是赶巧的偶遇让她露出了笑容。

还有几分抓到壮丁般的可爱。

很显然,褚卫并不知道那是安阳最常用的“好家伙完美的工具人竟从天而降爱了爱了”的欣然表情。

褚卫心下一紧,竟然氤氲出几丝好笑。

“想来奴今日有幸能够为公主排忧解难?”

午后的偶遇仿佛洗清了紧缚在他身上的血腥,连耳畔凄厉的冤屈之声都消弭无踪。

那只从马车中伸出的手纤柔如垂柳,其上还戴着小巧的金色雕花扳指,冲着他招了招手。

安阳见他悄然进来后迅速坐到一侧,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放下了茶杯。

“还记得你前些日提过的度支郎中的女儿吗?”

褚卫一愣,思索片刻。

“华阳公主又与您提过?这件事可需要奴去调…”

安阳“嗯”了声,眉眼柔和。

而后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

体贴如她!

“无需调查,本宫不需要过程。”

她不在乎结果,或者说她只需要一个她想要的结果。

安阳公主眉眼弯弯。

声音轻柔如云雾。

“他的女儿陷害旁人,想必郑家也不介意付出一些代价来抹掉此事。”

褚卫瞳孔缩了缩,抬起头,眼尾略微上挑。

“这等小事,奴定不负公主所托。”

他笑着,见安阳指了指一旁贵重的食盒。

“送你了。”

褚卫接过手,从略微打开的缝隙中不难看出里面的是什么。

宛若莲花盛开的粉色酥糕上还有几点青绿,带着淡淡的清香。

他按捺住嘴角的弧度,垂着眼轻声开口。

“事成之后,奴会献上合心意的点心。”

安阳不置可否,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可以下车去办事了。

当真是有事需要提的时候就有笑颜,吩咐完了就怡然自得地开始品茶。

毫不掩饰把他当工具来使用的架势,反而让褚卫有几丝脊骨从下至上蔓延的微妙酥麻感。

他下了马车,一早跟在不远处的属下立刻凑了过来,接过他手中的食盒。

里面的东西少,但盒子却颇有分量。

褚卫伸手拿了一颗莲花酥出来。

公主府的厨子们向来讲究,尤其是为了公主的方便和礼节,做出来的糕点大小合适,绝不会让主人失礼。

他随意地丢到了嘴里开始咀嚼,软糯的糕泥随着酥皮在口中变形。

味道其实很不错,比他平常吃到的要好不少,也不知是不是经了安阳公主的手。

即使他知道这只是安阳自己不在意的东西。

多半还是从华阳公主那拿的。

这位小公主乍一看名声好、好相处,实则处处讲究,不喜生冷,不喜酒肉臭,不喜甜腻,不喜嘈杂……

他笑着接过身侧人递过来的帕子,没管旁边的人见到他那难得的笑容而露出的惊悚表情,从手心细细擦拭到指节,而后丢到一旁。

拿了这可爱又漫不经心的报酬,是要办事的。

两日之后。

名声极大的褚公公带着食盒亲自敲开了崇雅宫的门。

崇雅宫位置较偏,近慈宁宫,远离了后妃们的纷争与嘈杂。

宫内种植着不少青竹与兰花,至于牡丹、月季一类都贵重稀有,摆放得当——很容易看出根本不是安阳亲自准备的。

褚卫甚至能如数家珍般道出每一盆是出自谁的赠礼。

昔日他问起安阳公主喜爱什么花卉的时候,少女拿着手中绘着青山绿水的纸扇遮住了半边脸,蹙起眉。

“不要给本宫送花,本宫只喜欢赏花,宫里弄一堆放着容易招虫子。”

褚卫笑道:“那看来公主宫内的种花奴伺候不得当,竟让殿下受了这蚊虫之苦。”

而后得到了安阳略带埋怨的目光。

今日来是报喜。

褚卫想到这里竟有几分反差带来的耳目一新感。

想来,一般人想到他只会想到报丧与冤仇,向来是与好事无关的。

安阳公主除外。

经过禀报后快步走入内殿,寂静弥漫在宫殿内,空气中混合着淡淡的檀香味。

坐在案牍前的少女腰身纤细挺直,宽松的青色披风搭在身上,展翅的白鹤纹点缀着宽大的袖摆,漆黑的长发披散下来,还有几缕贴在耳侧。

她手中极有韵律地磨着香料。

“奴可有打扰了殿下?”

熟悉的声音响起,还带了些少见的揶揄。

安阳侧过头,抬起眼。

阳光落在她纤长的睫毛上,像撒下一层绒绒的金粉,衬得那瞳孔都似是透亮的褐金色。

“你和喜鹊似的。”

她弯着眼笑了笑,手上的动作停下,拿起一只手在身侧拍了拍。

褚卫扯了扯嘴角,动作轻如鸿雁,悄然来到了她的身侧,将手中那精巧的食盒放下。

若说华阳公主给她的食盒是贵重,那这个盒子看起来就极合她自己的口味。

不大,重在花纹简约而精细,不似大部分漆盒遍布花纹,看得她眼花缭乱。

安阳放下手中的香料。

先是看着褚卫从第一层拿出了用玻璃器皿装着的荔枝甘露,水嫩的透白果肉早已去了核,与极细的碎冰混在一起。

而后又放了一小壶茉莉茶,先不提味道,香气扑鼻,就让人心情愉快。

“这甜点冰凉,奴只准备了一些,公主不可贪食。”

褚卫恭敬地端着,眼神难免带了几分温和。

鲜少有人见过他这幅模样,不谄媚不邀功,单纯地让人以为换了芯。

安阳接过,拿勺子浅舀了一口放入口中。

“清甜可口,不错。”

酸甜味中和在一起,带着淡淡的奶味与凉意,冰磨得绵密如软云,在逐渐入夏的现在食用刚好。

“你有心了。”

安阳毫不掩饰满意的态度,欣然颔首。

褚卫抬手在食盒里面摸索了一下,而后拿出了信函。

“殿下的事奴办好了。”

他轻声说,仿佛在安阳的耳边有丝绸摩擦,眼里带着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到的笃定与从容。

安阳接过来,打开随便看了一眼,里面的银票数量让她挑了挑眉。

“郑家这是被你吓到了吧。”

她有些好笑地合上了封口,看向跪坐在身侧的褚卫。

“一个五品官的女儿犯的错可不值这个价。”

“哪能呢,公主这回可得偿所愿了?”

他压着嗓子,似是不喜欢自己偏尖细的声音惊扰到这充满檀香的寂静宫室,亦或是不希望惊扰到处于这静谧之中独自调香的人。

安阳不置可否,粉嫩的指尖抵在唇边,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她垂着眼,看向身侧难掩几分胜券在握的人。

年少的身形并不如武将般健壮魁梧。

但他为达到目标不择手段,甚至在皇帝的默认下多年修习武艺,那宽阔的袍下藏着劲瘦的身躯,唯独在腰部由一条腰带束起。

“本宫能有什么偿?改日呈递给父皇,国库新增一笔入账,马上就要被户部打点下去。”

安阳将信放置到一边。

“最近可有心仪的教调好的人?若是得了你的认可,本宫也能省下不少心。”

褚卫的手一滞。

“殿下身边是缺人了?”

语气晦涩难辨,带着几丝试探。


庇荫

深受太后与皇帝偏爱的嫡公主身边怎会缺人。

元后也给她身边留下了不少老人,按理来说不会。

“少的是能和褚公公那般能替本宫办事省心的人。”

少女偏过头,垂下的几缕发丝贴在她白皙的脸颊上,恬静之下勾勒出几分闲散。

于宫室之内,她向来着装简单,也不愿将发丝尽数盘起,说是勒头很痛。

有几次宫宴之后,褚卫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她发边有浅浅的红印。

听闻安阳公主回宫之后洗漱完要按摩大半时辰,不然会头痛到天明。

宫室内陷入了寂静,只剩两人极浅的呼吸声。

褚卫听完此言,沉思中眼里闪过几分精明,而后归于平静,匍匐下来。

“奴可不希望那些个不懂事的小太监们冒犯了您。”

带着几分喑哑与顺从,满是认真。

事实上,在他攀上高位之后,大部分人都只能在脚边仰望着他。

这等卑微到让他人会有些不适的姿态,他此刻做的却无比得心应手。

安阳公主,唯独对他来说拥有非常特殊的意义。

于幼年救他于刀兵水火之中,而后随手便能护着他一路从学馆到帝侧,能有今日之绩,一切荣辱都只源于那天夜晚。

若只是单纯抬手的救命之恩,远不值得他这般对待。

多少人愿意因为一时怜悯施恩,而后便弃如敝履。

她或许并不如外界口中那般温和内敛,高洁如鹤。

但只有这样的安阳公主,才能够给予那时卑微又脆弱的人一片荫凉。

“若是有幸,奴也愿有一天,终能来殿下身边伺候。”

他垂着身,额头紧紧地挨着地毯,闭上眼,掩盖住那满溢的晦暗的杂陈情绪。

最初,进入内书堂,得安阳公主所救,他只以为会被调往崇雅宫——毕竟在大部分宫人眼里,能到一个性情和顺的公主身边,远比难测的明政殿帝侧好伺候。

却不想,他走向帝皇宫,一步步上升,一步步走向权利的中心。

倒在他脚边的人畜成片,遭受牵连的尸骨成堆。

从早晨洗漱时有温热鲜血从指缝间流下的幻觉与心悸开始,直至麻木。

宫墙之内,弱肉强食。

“无碍。”

安阳并不在乎他的挣扎,她也只是随口问一句。

要知道,她下决定的时候其实不太考虑旁人的意见。

老一言堂了!

皇后都管不了她!

虽然别人不一定觉得,但安阳大部分时候其实是很直来直去,她想要褚卫也确实是想要。

不光贴心还听话,对她抱有救命恩人的光环,模样好看,手段也不错。

她若是个皇帝,可能亲宦官还有点问题,但她是个公主。

还是个对皇位不太感兴趣的公主。

安阳可太有计划了,她穿越过来可不是为了夺得皇位然后给异世界鞠躬尽瘁打几十年工的!

别人不知道,她还不知道吗,一旦不想当昏君就必定是个劳碌命的社畜路线。

想都不要想!

安阳用勺子将那精巧到只有几口的杯盏之中的荔枝肉舀起送入口中,给这已经逐渐有些闷燥的天气带来几分清凉。

用完后,她将手中的器具放下,看向褚卫,模样自信。

“你且等等,来日本宫给你准备一份大礼。”

褚卫一愣,见她从容的模样有些狐疑,却又只得在她毫不犹豫的送客之下离开了崇雅宫。

他不知道,这份迟来的大礼,直接打乱了他不少计划,让他哭笑不得。

不过,这件事押后再谈。

……

近日,远在忭州的元后母家——阮家给安阳来了信。

白天醒不来,晚上睡不着的安阳沉思许久,才想起来阮家是她姥姥家。

年纪轻轻记性就不好了。

也是理智说着谨慎熬夜,大半夜睁着眼盯着天花板发呆的身体淡然拒绝。

而位于安阳身旁的婢女只以为自家主子在认真看着信。

却不想她花了半天才琢磨清楚来信人是谁。

——主要还是前面大段的寒暄像极了她养的幕僚工具人给她写的客套模板,没有足够的信息量让她判断出来者何人。

信里写着阮家二房的嫡次子要来京备考,准备科举,而同时前来的还有三房的几个女儿,想来京找门好的亲事,希望安阳在京城带(提携?)着表妹们。

安阳木着脸沉思许久。

先不提长辈让作为未婚公主的她来帮这种忙合不合理。

京城…有什么好亲事吗。

脑子里清晰遍布着朝廷命官的安阳,皱着脸满脸纠结的试图往下面想…原本完整的树形图开始出现了毛线般的圈圈。

谁,谁能记得这些官员有什么孩子啊。

一个比一个能生。

他们要是能明确指出公侯爵哪个范围里的、谁家的、嫡庶关系等等一系列具体要求,安阳分分钟就能派个人去户部拎个人把他祖宗十八代都翻出来。

安阳先是构思了小半个时辰,而后提笔回了一封辞藻简明、用词有礼的信,而后拿着令牌,轻装淡妆出了宫。

向来拿着帝赐令牌,出入宫如入无人之境的安阳,刚下马车,踏入街市没多久就一个停顿。

夜晚的玉京灯火辉煌,往右的街道上不少叫卖的商贩。

现在还没入夏,却已经有拿着木箱在街头卖着冰饮子的商贩了。

在崇雅宫死宅个十天半个月都毫无概念的安阳看向亦步亦趋跟着自己的宜春。

宜春紧张:“怎么了?”

安阳:“好久没逛夜市了,反正事也不急,本宫要先到处走走。”

宜春自然也知道自家主子只是知会自己一声。

比如说把钱财准备好,她要准备开始败了。

安阳拿着折扇,步伐平稳,走进装潢精良的饰品店。

店内柜前琳琅满目,燃着龟甲香,许是为了尽量迎合女客们的口味,淡淡的桂香萦绕在周围。

迈着优雅却又有几分奇异的大方步子的少女走进来。

她看着明显像是卸了不少平日里华贵装饰的大小姐出来游玩,却又不似常规世家小姐踏着的丁香小步,抬手投足间多了好几分随意。

少女发间插着点翠金丝簪坠着银杏叶形尾,每一道纹路错落有致,几乎看不出任何杂质色的金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店内一般有掌柜的和账房在,商人阅历广眼力精,只不过几眼便能大致看出来客究竟是什么水平。

大昭自太上皇始,各项技术进步,江河上通商发展都颇为迅速,连拓印等技法都开始向下扩展,几乎是距上个覆灭的朝代开始百废俱兴,目前已有欣欣向荣之势。

可在染色方面却并没有非常大的突破。

即便这里不是成衣店,并不缺常识的掌柜也能一眼看清,走进店的少女看似饰品少之又少,那摇曳的裙摆也少有那富丽堂皇的大红大金。

但越是少,越是能看出其精细所在。

一眼鉴为和玉京内任一家有名的成衣店都无关,就知府邸内的专门供养的绣娘所作。

远看只觉染色均匀,即便是渐变如云雾般的绿也毫无疏漏,近看更绝妙,栩栩如生的白鹤压在裙底。

“哎哟这位贵客,真是让小店蓬荜生辉,您可有什么偏好?我们这儿新进了不少好东西,您看,此乃昔日原大师的弟子所作,这金凤绕珠翟尾——”

安阳丝毫不介意自己被店内的掌柜跟着,折扇抵着下巴,目光从柜台上扫过。

毕竟这么多年了,要保持勤政廉明人设的皇帝不在乎,只能换个方向努力的尚衣局又想从她这得个好。

可她颜色单一不正不喜欢,针脚不密不喜欢,花色缭乱、绣面不够雅致也是下乘,太宽显空,太窄又觉轻浮不舒适……

乍一看是灾难级的甲方,但其实对尚衣局来说,能有个明确的方向已经是贵人之中比较好伺候的了。

安阳公主每次出行,无论是宴会还是闲暇都易惹人惊叹,无外乎下面藏了多少尚衣局的勤耕不辍。

她垂着眼,抬手捻起一对中心是金蕊的栀子形的耳铛,有些迷惑地挑了挑眉。

“这是…”

“小姐,您的妆奁中有一对兰花的,还有一对月季的。”

刚想将她手中那对花瓣由白玉精雕细琢成极薄而后与金丝黏合的耳铛夸上一夸的人瞬间被噎住。

安阳:“噢。”

都是白色的,看着都差不太多。

她点了点头,欣然将那一对放在了侍人手中托的红木托盘上。

看完整个台子,安阳也不过是挑出来三对耳铛和一条手链,东西没拿多少,人先累了。

她有些无言地被请到一旁的座椅上,伸手端起身侧温热的瓷杯。

“您先等等,我们马上就将压箱底的好货给您呈上来看看,保准您满意。”

没想到现在没个逢年过节的也能碰到一个大客的掌柜的喜笑颜开。

要知道,仅仅是这位大小姐方才挑出来的几个小玩意儿,个个都是精美绝伦的贵件儿,提成都够今日在店内的人今年衣食无忧了。

宜春看了眼外头的灯光,催促:“快些吧,这日头可不早了。”

“这附近可有好的布匹或者是成衣店?”

安阳一手撑着脸颊,随意地问道。

“这…有是有,可不一定能及得上您的眼光。”

她“唔”了声,端着茶杯放到身前轻晃,茶香飘起,却不曾用一口。

掌柜的额外嘱咐了声,在这短短的半炷香时他早已察觉到这位主是个喜细雕工不喜大宝石大黄金堆砌的性子。

拿出来供到她面前的好几个红椟里盛放着的也都是这个类型的。

一支精细的蝴蝶钗在一众珠光宝气中扯住了她的视线。

蝴蝶翼极薄,中间由金丝勾勒出镂空的部分,尾部坠落着长丝组合成的泪滴般的水晶。

安阳勾起嘴角,露出了难得满意的表情。

“不错。”

“好了,就这些吧,看多了晃眼睛。”她又随便捡了几朵珠花,将东西放过去,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撤掉。

“好嘞,且等等,马上给您装好。”

安阳侧过身,吩咐了宜春去付账:“那几朵你拿回去之后分给禾夏她们玩。”

“是。”

宜春恭敬地应了声,而后走过去,从囊中撇开碎银,扫了眼各价便将一两银递过去。

本是好好的一桩买卖,却不成想在账房给她找零的时候,出现了意外。

被几个婢女簇拥着、一袭华服的少女本是看着台面上的首饰,眼神却突然注意到了刚放进漆盒中,还未封上的那支蝶翼钗。

虽少了几分金玉,但其巧思和精细却不输给众多钗环。

“等等,那支簪我要了。”

本是如春枝般挺立般站在柜前的宜春本没注意,她双手合十放在身前,却不想脚步声却往自己身边走来。

平淡到有些木然的宜春,突然缓缓地挑起了眉。

不可思议中,又有几分微妙。

她视线一转,果不其然,侧坐在一边端着茶杯的安阳公主晃了晃杯子,眼神难得带了几分兴致勃勃。

宜春:……

措不及防,成为了戏台上的一员。


动静

那少女来得动静不小,身边四五个婢子围绕着紧跟其后,仿佛在开路。

发髻上的红宝石头面与金钗看着颇具富丽堂皇的架势,坠子因为她的动静不由得碰撞了几下,发出清脆的声音。

掌柜的也愣住了,似乎没想到这样一桩完美的买卖还能出差错。

他只想赶紧将那漆盒盖起,装作没察觉,而后将坐在侧边那位看似安静的佛给应付过去。

或许是行商多年的直觉,这样看起来和顺的人通常是最不好伺候的。

尤其此刻站在面前的宜春,做事有条理,眉目和顺恭敬,安静时极不起眼,可比那华服少女身侧外表花枝招展、眼里却有些瑟缩的奴婢们看着要有礼。

然天不遂人愿。

掌柜的抬手按下,说时迟那时快,那盒子还差一点合上,就被那女子身边的侍婢给按住硬掰了开来。

“哎哟,这是作甚么。”

掌柜的一下子撤回手,赔着一张苦笑脸,他这身养出来的肉,哪里比得上这些做过粗活的奴婢。

安阳缓缓拉开折扇,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红梅随着锦扇面展开,拉出一条唯美的深红,其尖覆着浅浅的雪。

她万能的人际关系谱常嬷嬷不在。

安阳只能凭借着自己对有规制的官服外几乎全是摸瞎状态的眼力,完美的判断不出来这是谁家的。

衣服判断不出来,脸就更……

这和她是不是常年待在宫里没什么关系,就算懒得动,但是华阳公主那个办宴会和喝汤一样的性格,也拉着她经常在外面走动。

但是这和认人没关系。

该不认识,还是不认识。

于是她好奇地看向了宜春。

宜春无言地摇了摇头。

很好,两个人都不认识。

店内她的人不多,安阳带着宜春,还有一名守在门口的便衣侍卫,暗中保护的几名内侍。

房梁上就有一个,见安阳的眼神飘上去,对上视线的王宫暗卫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笃定地摇了摇头。

安阳收回视线,开始思索,梁上那位暗卫的意思是他也不知道,还是这位不重要。

毕竟他看起来还挺自信的。

那边的掌柜的汗都要流下来了。

宜春本来就没指望这些商户能解决好高门客之间的龃龉,她侧过身看向那位华服少女。

只见她身着一席红衣,宽松的裙摆上是大片的牡丹花金纹,花上还有蝴蝶的纹样,对称的六支金钗分别簪在发髻两侧,金色的耳环连排垂落。

“不可。”

宜春同样抬起手,直接将对方奴婢的手拍开,而后毫不犹豫地将盒子按住,放到了身侧。

“嘶…”

比力气其实宜春不如那奴婢,但她斩钉截铁的动作让来者都没缓过神来。

可能也是没想到,同为奴婢,对方居然能这样果决地驳回自家小姐的面子,悻悻然地收回手退到那少女身后,而后还被自家小姐瞪了一眼。

“哪里来的大胆奴婢,居然敢这样与本小姐说话——”

“既您这般说,那奴婢便斗胆一问,您是何方神圣,在商户店面与其他客人大呼小叫,甚至想大打出手?”

宜春视线一瞥,看了看她横眉怒视,准备抬起的手。

“奴婢也很是好奇,玉京中是哪位官家的小姐是这般作风。”

却在这时,后面传来一个男声。

“表妹?你想买东西与我知会一声罢,我还以为你走丢了。”

一袭月白袍的青少年走进来,见到他口中的“表妹”完好无损才呼了口气,却没想这个一向脾气鲁直的表妹此刻却被一奴婢怼得眼睛都红了。

宜春蹙起眉。

这怎么还一个接一个的,车轮战?

她这样想着,不由得用稍显敌意与警惕的目光看向来者。

“她想抢我的东西,表哥,我可喜欢那支簪子了!”

老颠倒黑白了。

宜春面无表情,淡淡地看着那个看似能改变战局的男子。

“实在不好意思,我的表妹性格有些直率,许是搅扰了客人们,这里我先道个不是,可她实在是喜欢这簪,我们也是诚信相求,若是可以我愿许以双倍价格,愿能割爱。”

一个簪子罢了,即便是双倍价格也不是什么大钱。

但对方将交易的一方从店家转到了宜春身上,做出谦和的态度,也将事件的性质变了一番。

“不可。”宜春摇了摇头,丝毫没有改变态度。

“你?!敬酒不吃吃……”

那少女本就不情不愿的被拦下,此刻见宜春这油盐不进的木头样差点压不住自己的脾气。

“咳。”

她表哥倒是个理智尚存的人,立即拦下了她。

“可有商量的余地?若是价格合适的话,我们愿意再多付一些,我也不过是想表妹一个愿望罢了。”

那男子温笑着继续问,眼里却流露出丝丝探究。

宜春摇头:“与价格无关,这是我家…”

“表哥!她这是讹人嘛,虽然我们顺平伯府是不差这点钱,但这气——”

男子眉毛跳了一下,就像是他的神经也被自己身后透露出娇蛮的少女狠狠地挑逗了一下。

眼神中透露出几丝无言与疲倦。

他从方才开始就竭力避免他们的名讳与身份,端看大半天仍不动如山的雅致站姿,便感眼前的这个奴婢看起来不像是普通家族能养出来的。

没想到身边有个人马上自报家门。

果不其然,原本平静地站在他们面前的那位身着一席工整衣裙的婢女挑起了眉,肉眼可见的开始打量起他们的模样。

很明显是想将他们与口中的身份对起来。

“无礼,你一个婢子,这什么眼神?!”

难怪。

宜春带着几分了然移开视线。

伯府的姑娘,还不够格凑到安阳公主的眼前。

店外传来嘈杂声,包含着惊呼与压抑住的讨论。

眼见戏台上的闹剧将结,安阳的注意力瞬间就被转移了。

手中的茶也几乎凉了,她将杯子放到木桌上,视线看向店外。

只见原不许纵马的街市之上,几人缓缓拉着缰绳让开,从他们队伍的中间缓缓出来一人。

他手持缰绳,宽松的外袍搭在肩上,相比起普通青壮年男子面容显得有些不近天日的苍白。

被一枪扎入腿脚关节,身上还带着几支深入躯体的箭矢的人倒在了他马下。

“哟,挺能跑啊。”

寂静。

原本喧哗的街市,似乎唯独在此处按下了休止符,只余得有些尖利的少年音发出毫不掩饰的讥讽。

他睥睨着马下苟延残喘的人,挑起眉,瞳孔略缩,眼白部分增多,嘴角扯起,显得格外刻薄与不屑一顾。

而后嗤笑了声:“带走,压入刑讯室。”

褚卫今日也在加班。

外面的灯火辉煌与他无关。

他见属下们迅速将地面的人如捡垃圾般捆住捡起,表情立刻归于平静,甚至有些百无聊赖。

他扯了扯缰绳,准备调转马头,视线却不经意间滑过一家店铺的门口。

嗯?

褚卫骤然皱起眉,见那侍卫的站姿与一般贵邸的族卫不太一样,看起来…是皇宫中的。

他迅速将目光投射进店中。

里面站姿端庄的人看似不显眼,对他而言却是个大熟人。

褚卫有些愕然,却也没有犹豫,迅速跳下马,而后喊住一个属下将自己的马匹牵回去。

“刑讯的事你们先操办,还有月余的时间,今日我有事。”

“是。”

宜春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

站在她面前的顺平伯府的姑娘僵了僵,下意识躲到了她表哥的身后,紧紧攒住了他的袖摆。

平日里在自己家里肆意打发着家中的仆奴们没感觉,出门碰到别人血腥的对待犯人反而惧怕起来。

而且,那个看起来身形纤瘦的少年领口没有明显的男子特征,且没有分毫掩饰过自己的身份。

他手中还攒着隐约泛着血气的马鞭,快步往店内走来。

站在门口守着的侍卫默默地挪开了视线。

褚卫的目光先是视眼前的两人于无物般看向了宜春,见她无奈地摆了摆手。

“这两人是做什么?干扰你办事了吗?”

虽因他在外面办了公,里外的气氛早已改变,不如之前剑拔弩张,但他随意扫了眼,便能轻易从在场的其他人的表现里察觉不对。

“办事倒说不上,更不提干扰…”宜春表情微妙了几分,眼神示意了一下,“不过确实添了点乐趣?”

人和人的悲欢并不相通,她只觉得这两个人吵闹,乐趣都是别人的。

若是之前,自恃是顺平伯府家嫡长女的少女定是要因为宜春话语中不经意的轻蔑而火冒三丈,理论一番。

但贸然进来的这位少年身上还留有尚未散开的血气,将本是花香而宁静的气氛冲撞般搅乱。

外面的街道以及恢复了之前的喧哗。

留在人脑中的记忆却不会这样迅速消失。

褚卫顺着她的示意望过去。

而另外两个人此时却也后知后觉,眼前婢女的主家其实一直在旁边——他们因为思维局限,一直以为她是被外派出来购物的。

没成想,坐在偏角落地方,一直如壁画般不动声色望着这边的少女一手撑着脸颊,面上带着清甜的笑容。

“初次见面,顺平伯府的小姐?我姓阮,母家在忭州。”

糖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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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言观色的褚公公自然不会开口就是殿下。

安阳公主这还未及笄的年龄,不过是出宫游玩一会儿罢了,又没惹什么事,自然不必暴露身份,大动干戈。

完全忘记他以前编排别人时是如何阴阳怪气、斤斤计较的。

“阮小姐,这可真是巧了,公主刚吩咐奴要好好伺候您,就在街上遇到了。”

纤细的少年脊背挺直如松,蹀躞带一绕圈出了他劲瘦的腰身,褚卫熟练地走到了安阳的身侧伸出了手。

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明明是谄媚的动作却不显半分,弯腰的动作好像做过千百遍。

便是他这一个动作,旁边少女的表哥立即笃定了他的身份。

习武而不失书卷气,掌权,外貌姣好——若他不习惯地弯腰,表现出这般屈从于人下的姿态,很容易初见时被人误认为世家公子。

但也仅仅是初见。

即便他此刻在“阮小姐”身边这样乖顺。

旁人也不会有分毫忘却,正是同一个人,在方才的门外充斥着不可一世的残酷,与此时判若两人。

方才还嚣张跋扈的少女此刻胆小地躲在她表哥身后,全失了方才的架势。

她只是做事全不留余地,又不是不怕死。

这样想着,她又看向那位阮小姐。

只见阮小姐带着习以为常的笑容,指尖搭在褚卫的掌心,而后顺着他的力度优雅地站了身来。

少年人的手心是温热的,尤其是刚刚还运动过,显得她的手有点凉。

她竟比褚卫还更怡然自得,熟悉这样被伺候的动作,窈窕的身形站起来,像是从壁画中走出的仕女。

少女没注意到,自家表哥的表情变得有几分古怪。

忭州的阮家,熟知的就是荣和侯府。

而荣和侯府上一次被人所熟知的事迹…是出了一位皇后。

“你叫什么名字?”

安阳一步步走过来,宜春早已将东西装好递给了门口的侍卫拿着,站到了她的背后。

“…茹溪。”那少女有些不情不愿地开口。

安阳“唔”了声,很快,她身侧的褚卫就轻声开口。

“顺平伯府为甘氏。”

甘茹溪自然是没想到自家居然还需要被提醒姓什么,睁大了眼,搞不懂这个从忭州来京城的人做了什么功课。

要知道,玉京的贵族大多自恃比外地高人一等的。

还不等安阳反应,褚卫就轻笑了声。

甘茹溪立刻噤声,属实是有些条件反射了。

只见扶着安阳的少年人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眼神底部却似乎黑不见底,扫过眼前的两人,声音轻巧。

“我也不懂,玉京这种掉块石头都能砸中三个贵人的地方,怎么会有人在外如此作风?”

“你真是促狭。”

安阳轻拍了下他的手,发出了清脆的一响。

褚卫却像是打闹般地笑了笑,又扶住了她的手,像是心疼她手打在自己身上把她打疼了似的按摩了两下。

“我当真是好意,若我没记错,甘大人就职于礼部任侍郎?”

她眉眼如春日般和煦,眸光落过去。甘茹溪一僵,警惕地看着她,颇有色厉内荏的味道。

“甘大人不过中年,便官居四品,当得起我一句未来可期,身为子女,切忌给家中大人增添烦恼。”

她话音刚落,面前的两个人脸色都有些微妙。

甚至一时间听不太出眼前这个少女到底是在阴阳怪气的说教还是真的盼着人好,味道诡异得很。

倒是站在安阳身侧的褚卫嘴角勾了勾。

别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

安阳公主这么说,便是觉得礼部侍郎一职位于四品,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若是想再进一步,家中便不能有半分差错。

御史台的人大多眼观四面、耳听八方,想参一个人其实理由要多少有多少。

从家中子女放浪形骸,不知礼数,到在外宿醉、上朝衣物不工整,通通都可以参。

把柄从来都是不嫌多的。

今日之事可大可小,小则同龄人间起了口角,大则口无遮拦,不懂礼数,不敬皇室。

礼部侍郎一旦被撤职在家,仅是礼部之内就有四个虎视眈眈的郎中等着呢。

“走吧。”

安阳侧过身,离开了店内。

徒留表兄妹在那气氛迥异。

甘茹溪:“干嘛呀,你捏疼我了。”

她撇了撇嘴,不满地甩开了自己表哥的手。

“那个女的趾高气扬的,那个后进来的是什么官,就脸长得不错,和她同流合污都欺负我。”

或许是刚刚确实被吓到了,她即便是埋怨,声音也很小。

只是她身侧的青年脸色古怪。

“你别添乱了,收一下脾气,那是宦官,陛下身边的褚公公。”

“哈?他是个太——”

甘茹溪一下子被捂住了嘴,瞪大了眼。

居家受约的伯府小姐,对于这位传说中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宦官,在脑中的印象和话本子中的妖魔鬼怪也没多大区别。

“这件事回府之后我会和甘大人说的,在玉京这么多年,你也不小了,该收敛一下脾气了。”

言罢,他愁云遍布地甩袖子走了。

那习惯了被帝侧身边的权宦伺候的少女,便必定不是一个从异地来京的阮家小姐。

想到这里,他脑仁狠狠地疼了起来。

“诶?诶——等等我啊!”

而另一边。

褚卫自然不会觉得自己献给安阳公主饰品会比外面的差。

经过他手的东西都是层层筛选,再通过他的眼光选出他个人揣测的安阳公主会喜欢的。

但人性普遍是手里有好的,也想瞧瞧外面有什么别的新鲜的。

粗俗一点说就是家花不如野花香。

他方才也示意宜春将那被争夺的蝴蝶簪给他看了眼。

珍贵自然不如他从手里过而后献上的那些个,但雕工远高于其本身材料的价值。

不过,能在街头偶遇安阳公主,而后陪伴着她一同漫步,也是一种额外的收获。

“今日不是什么花神或者上巳节,没有那般热闹。”

褚卫弯着眼角,轻声说道。

安阳茫然地侧了侧头:“什么?”

街道上有些喧哗,她没有太听清,刚好对上了褚卫的视线。

街道上挂着装饰板的小灯笼,橙红色的光打在他苍白的脸上,落到他的眼瞳里,仿佛将他身上的棱角都柔和了几分。

褚卫又重复了一次,这次声音明显大了一些,且清晰得如雨滴溅到石面上。

安阳眨了眨眼,点头。

她一时间,竟没分辨出褚卫是不是故意的——但如果是故意的,又有什么意义呢?

“陪本…我出来,是不是搅扰了褚公公的公事?”她看向旁边的糖画铺,下意识往那边走。

老爷爷正在旁边铺着的盘子上洋洋洒洒画了个兔子,手臂侧的转盘上用黑色的圆标出了数字,旁边还站着几个眼巴巴的小孩子,

“这是奴…咳,我的荣幸。”

褚卫将几乎滑出了喉口的字眼在少女无言的目光中咽了回去,有些僵硬地改过,无奈道。

安阳语重心长:“做戏要做全。”

褚卫思索了几秒钟,了然地抬起眼,笑道:“哦——阮小姐。”

“本也没什么事,审个人而已,也不差这几个时辰,他们也不至于什么都要我亲自做。”

他这般说,就是合乎了安阳的心意。

毕竟在安阳公主眼里,若是属下什么都做不到,那就是管教不当,若是不能为上分忧,那就换人。

安阳公主在关心人这方面,总是直白的可爱。

褚卫单方面这样认为。

“诶,客人们想要些什么。”

将手中刚画好糖蜻蜓递给旁边和年娃似的小孩子,头发花白的老人看了过来,满脸慈祥,并不像为了生计奔波,仿佛做糖画只是单纯图个乐趣。

褚卫抵住了安阳想动的手,而后从荷包里拿出了碎银放入老人有些小坑的老旧碗里。

“小姐来转。”他压着声音,松开了手。

老人本以为他们是年少的情人婚前出游,此刻看到少年那潜移默化般的恭敬态度才意识到自己失了眼力。

这并非是男女之间常有的态度。

不如说,他鲜少见男子在女子面前这样自然地放低身段…大部分书生才子,都会下意识地将自己放在更高一等的位置上。

即便是在话本里也一样。

退一步,就像是他们付出、妥协了诸多一般。

安阳一抬手,指针转了好几圈之后停留在了八点的位置。

“小姑娘运气不错啊。”

老爷子笑呵呵地点了点头,摊开一张薄纸,开始挥洒。

没一会儿,一条栩栩如生的金色长龙粘在了竹签之上。

褚卫见安阳眼睛亮了起来,用帕子将那竹签包好递给她。

这玩意儿可比买首饰有意思多了。

安阳又转了一下,这次运气没那么好,拿到了一个兔子形的糖。

“钱还够转一次。”老爷子提醒道。

褚卫问道:“小姐想要什么?”

安阳视线飘了一下,认真地看向他。

“我想拿一个回去敷衍一下家中年迈的老父亲。”

褚卫一怔,笑了起来,点头说好。

指哪打哪的褚公公轻而易举又给她转了个八点。

老爷子:“?”

这是什么练家子,说转哪就转哪?


兔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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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父亲一人一个。”安阳将那两条龙形的糖画递给宜春,让她包好,而后将自己转的兔子递给了褚卫。

“这个送给你。”

褚卫欣然接过,完全没有对安阳用他的钱买东西送给自己这件事产生什么情绪。

“小姐是称赞奴乖顺如兔吗?”他笑道。

一不留神,自称又冒出来了。

少年眼尾有些上挑,声音里满是探求,夹杂着几丝难以察觉的微妙讨好。

“也算吧?”安阳毫不避让地说,小巧的脸上满是正经,非常认真地回答着他这仿佛玩笑的话。

“我喜欢乖巧、聪明,又不会僭越的人。”

她不喜欢有脱离了掌控的,自作聪明的人。

听言,褚卫竟没有分毫意外。

毕竟,安阳公主这么多年以来,行事方针便正是如此。

僭越之人——或者说是冒犯天家之人会得到怎样残酷的下场,褚卫在皇城十几载,再清楚不过了。

“小姐若有什么喜好的吃食可以记下来,回宫后派人做。”

安阳点头。

“无碍,我明白你的意思。”

便是本朝的事情,还与褚卫息息相关。

他之前奉皇帝之命护送一名宫妃上街游玩,千叮咛万嘱咐莫要让不明之物入口。

宫妃不以为然,还觉得褚公公不怀好意,监视还想以下犯上。

褚卫也不是什么大善人。

警醒过的人非要作死,他也拦不住。

事后皇帝责罚了他,却也知归根究底并非他之过,只能小惩大诫。

如今那宫妃大概坟头草都三丈高了。

行路之中又聊到了上巳节。

“去年踏春赏樱,今年约是又要举办曲水流觞宴?”

安阳试图回忆起来。

“是,已到礼部审批过,金吾卫到时也会在周边护卫,小姐不必担心,这次是在流月山上举办。”

此山与栖霞山几乎比邻,每到夜半之时,月光照映在溪水之中仿佛流动的月光,有诗人在石壁上留赋一首而得名。

“你也在?”

褚卫迟疑了下。

安阳这才将视线从泛着花船的湖面上挪开,直直地看向褚卫。

此事不一定会落到他头上。

褚卫看着少女清冽如泉的目光,乍一看毫无攻击性,却如天光乍破般将他的思路搅乱。

皇帝不希望节日会出事,因此除开金吾卫还会有其余监督,来保证这些世家贵胄不闹出乱子的同时,关注他们的交流动向。

比如东家的孩子拜了西家的师,哪两家看对眼了想联姻,都会一笔一笔记录下来。

她几乎是瞬间意识到了这件事,而后无声地想让褚卫去顺她的意。

“会在的,小姐尽可放心,一切不顺心都由得我去做便好。”

褚卫刚应下来,便已经想到接下来大概要费多少心去办这件事。

“我不记得这次的承办是哪家的,我想喝带点甜味的、清淡的酒。”

安阳的手指在褚卫的手背上点着,一边如同夏日私语般吩咐。

“上次韵脚压得不够好,喝了半口把我辣到了。”

“您尽可放心,往年的错漏我不会犯。”

褚卫勾着嘴角,细眉挑起,应声道。

不同于现在大多喜好浓眉大眼,部分爱蓄美鬓的审美,他似乎从未想在外形上去模仿那些世家公子。

书卷气倒是发自肺腑,毕竟确实读了好些年书。

只不过撕开表面之下,尽数是肮脏血污,不堪入目。

他经常如此自嘲。

那声音中从容之下不易察觉的自如,让安阳弯眼笑了笑,抬手擦过了面前少年的脸。

褚卫瞳孔一缩,竟僵在了原地。

略显凉意的柔软放在他的脸颊旁,带着些方才沾染的桂香,指尖的可能是调制拿捏之后未曾散去的檀香。

“鲜花赠美人。”

安阳收回手,见他愣住后看了看自己肩膀上的野花——她刚在路边摘的,还有水露在上面,颇有些哭笑不得。

“褚公公总这么听话,弄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安阳将手背在身后,俯了俯身,调侃。

刚刚理直气壮的吩咐的时候可没有半分不好意思,乍一听全是疑问与旁敲侧击,语气之下全是明令。

“为小姐所吩咐,是奴的本分。”

褚卫恭敬地屈身。

对。

他明明是知道的。

垂着眼的少年清楚地记得,年幼的自己是如何被拖进那暗无天日的房子里净身的,从此变为残缺之身,迥异于他人。

兄长想要拉着他一同赴死,不愿耻辱苟活,却未曾想到那个时候幼小的自己竟然爆发出了求生欲。

不过是少一截身躯罢了,只要能活下来,又怎么样呢?

那个时候才几岁的他,以为这就和断半截手指没什么区别。

事实上,即使是到了今天,他也这么认为。

要抱有敬畏之心,不可有半分僭越。

褚卫一直做得很好,他也认为自己会从一而终的保持下去。

……若没有安阳公主。

无关之人的蔑视不值一提,弱小之人的辱骂不足挂齿,褚卫从未因为外人对于宦官的歧视而感到有半分不适。

甚至于,若不是因为他是个太监,他根本不可能能够遇到安阳公主。

他是看着安阳公主从幼童长成了如今的窈窕淑女的。

而后,便在无数个如此刻般的刹那,“不经意”之中,透过少女清澈的眼眸,窥见了他生根发芽的自卑。

褚卫本不自卑。

却在意识到自己有僭越之思的那一刻,产生了巨大的荒谬感。回忆起过去的所见与所得,卑微之感铺天盖地,几乎要将他湮没。

“不早了。”

安阳看了看天色,见褚卫带着面具般的笑容,墨色的眼睛触及到她身上的时候敛了敛,如碎石击起了山间幽泉,而后露出柔顺的表情。

“奴送殿下回去。”

记住自己的身份,白纸黑字记录在籍,是奴,便要恪守成规。

夜色微凉,带走了褚卫身上因奔走升起的温度。

注视着安阳一路走上了马车,甚至在车帘前冲他挥了挥手,而后用灵巧的身姿钻进了马车中。

等完全看不到马车的背影,褚卫的笑容才像是一层皮脱下来般消失在脸上。

回到家中。

在安静到连仆从的脚步声都听不到、空荡荡的房屋之中,一袭白里衣的人坐在床边,手中拿着那根兔子形的糖画。

房间之内简约至极,门窗紧闭。

材料都是上好的木材,工艺也让人赏心悦目,但与“奸佞权宦”这几个字相比,多半还是会让人大跌眼镜。

即便是过去,也有相当多的太监得势之后,收受贿赂,家中满是华贵、彰显富贵之物,仓库里更是琳琅满目。

不少太监因少了一器,又常年在宫中遭鄙弃,低头弯腰,久了之后自然不管是身体和精神都有些毛病。

敛财也不少见,多少在位的官员也干这事。

而他这一屋,皇帝来了都要无言,再批一个清廉。

黑色的发丝半干,垂落在肩颈,有几滴水缓缓滑下,浸湿了些寝衣。

床边的金兽缓缓冒着清烟。

仆从都少有地议论过自家主子怎么都走到皇帝身侧了,还这么一副苦行僧似的架势——总不能是读书,读出了一副酸儒毛病。

他对自己变通的时候速度可快了。

蜡灯闪烁,火光明暗交替。

照着的少年苍白的脸也明晦不定,他半搭着眼,一脚踩在地毯上,一脚踩在床边,常年不见天日的皮肤上显露出明显的青筋。

应该要睡了,不早了。

忙碌了一天,耗费了不少体力,晚间还闲逛了许久——即便是心甘情愿的伪装,也是需要气力的。

明天还要起早,去检查审讯结果,而后回宫向皇帝秉明前后。

褚卫甚至在心里细细地排了一遍明天的日常安排,可能会有的意外与解决办法。

但目光却落在那说不上非常精巧的兔子糖画上,久久难以离开。

他曾当着四品大臣的面嗤笑对方教子无方,家中子嗣无端沉溺于情爱,不知轻重,愚昧至极。

可他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褚卫将那糖画放到一边的纸张上,而后闭上眼。

他是敬爱安阳公主的。

至少在之前如流沙般的日子里,他都保持的很完美。

可到了今晚,其中一个字却像是被早已生根发芽的欲与执从最底部开始缠住,死死勒紧。

可他是个无根之人。

没有家族,没有繁衍的能力,甚至没有未来。

他在内书堂读过史,历来没有哪个走到高位、权财加身的宦官能有什么好下场。

但依旧有无数的太监为了这个目标不停前行,为的不过是个及时行乐,他们不似宫女,到了年龄还能外放出宫。

褚卫开始漫无边际的发散。

之前安阳公主曾言想让他到身边伺候,这并非不可能。

他若能到安阳公主身边,往后被特赦放出宫,跟在她身边做个管家也是使得的。

要是皇帝给赐婚了,他也能倚老卖老,帮不愿处理后宅、宴会事项的安阳公主操持家务。

她肯定是百般乐意的。

就连元后留在她身边的常嬷嬷,都在这些年的潜移默化之下,对他的印象很好。

这事办起来也不难,比他平日里需要用的手段容易得多。

……本该是这样。

夜风拂灭了灯火。

褚卫躺在一片漆黑之中,许久才在身心俱疲之下坠入睡眠。

举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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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起上诉人们参东家铺张浪费、西家市内纵马、南家结党营私、北家侵占民田的弹劾。

安阳公主难得自主出宫一事反而让皇帝感觉到有几分新奇。

她的糖画送的比司宫台的密报还要快。

皇帝看着那龙形的糖画,沉思许久。

颇有些岁月不饶人的感觉。

安阳乃他所出的嫡公主,元后离逝早,皇帝也没有照顾小孩子的经验,就只能去询问当朝尚书,而后照本宣科。

但很显然,安阳公主不知是随了谁,成长起来特别有自己的想法。

或许,人注定是对自己倾注了更多心思的人,有更多的偏爱。

即便是刚封的继后不到一年的功夫便有孕,并且生出了他第一个儿子,他心中的天平依然向被自己抚养长大的嫡女倾斜。

历朝并非没有女子称帝,只不过相对于男子来说少之又少。

女子天然承担了孕育后代的责任,即便是到了大昭,也有不少女子生产时丧命。

而女帝一旦因子丧命,后患无穷。

且户部每年有明确的统计死亡数量,皇帝依然曾让安阳翻阅过自己的奏折和密报。

这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几乎是再明显不过的示意了。

却不想,安阳既不像有些人那样战战兢兢,害怕犯错,也不好高骛远,妄图表现。

少女只是和翻话本子似的,一边看着奏折,一边像午后闲聊般问着他,这些人私下有什么关系,亦或是说出她“此人将责卸于他人,但反应挺快。”的见解。

她没有任何偏好,平淡得如于阳春三月抚琴作画。

“有人参庄氏结党营私?儿臣隐约记得庄家似有良田数万亩,京内也有不少上好的铺子…父皇不如彻查看看?想来国库能有一笔新的入账。”

华阳公主的母亲正是庄氏,位列贤妃。

少女手抵在下巴,垂着眼。

她的言下之意相当露骨。

结果不重要。

她不在乎这弹劾是捕风捉影还是凭空捏造,她只是想借这一参来让庄氏出血,来补一补因国库不够充盈而不能顺利发布其余政令的坑。

钱不够还不简单?今天是个好天气,来让我们刮一刮世家的油水吧。

皇帝都被她这完全不似少师与尚书那一袭风骨教出来的样子给惊到了。

——他自己也没有这么简单粗暴。

皇帝上了年纪在意名声,一般会委婉一点。

却不想自家这被外人看来端丽儒雅的女儿,外貌窈窕若春柳,说出的话反而比他鲁直得多。

安阳用相对而言非常快的速度将折子全部看完了,若说皇帝是八分谨慎二分疏懒,她就是八分敷衍。

她其实心里更清楚,虽然乍一看像极了偏爱,但若她真的兢兢业业做事,表达出了对继位的诉求,皇帝又会是另一个态度。

仅仅是这一次,皇帝就明白的安阳的态度。

要她看个折子虽然不至于和上刑一样,但也和年少的孩童被压着进学堂没什么区别。

且她有自己一套自圆其说的逻辑,重点在于她想要做什么,剩下的就是来找机会促成这件事。

若是她继任皇帝一位,那想必御史台没过多久就会被她拿捏成她的鹰犬,而后只要随意地召来殿后闲聊几次,暗示一下意思,而后便化为刀,为她想颁布的政令添砖加瓦。

此事并非坏事,但也绝不尽为好事。

皇帝也没想过,自家女儿看着柔柔弱弱的,居然有当暴君的潜质。

但两人都不约而同、清楚的默认了打压、削弱世家的重要性。

事后当事人之一试图澄清。

安阳:倒也不是恨世家,只是确实来钱快,时不时撸一把肯定很爽啦,只要事不大也不会无缘无故抄家流放一条龙。

总之。

既然安阳公主已经狠狠地通过自己的行为,证明了自己对皇位没有兴趣。

那么皇帝只能一边感慨不需要为下一个女帝费心子嗣问题,一边又可惜那么合心意的女儿竟想撂挑子跑路,不得不找个下家,立了继后嫡子为太子。

当然,不想当皇帝的公主不代表能什么都不做。

占据了那么多教育资源就必须要干点活也是正常的。

一转眼这么些年过去。

安阳公主马上就要及笄了。

皇帝愁啊,中年男人的脸上满是辛勤多年、起早贪黑得来的皱纹。

她那个小身板看起来就不太像是能撑过生育之苦的。

因为愁得太过明显,不说旁边的王公公,连前来禀报其余公事的褚卫也一眼看出。

褚卫:说实话,这个样子与其说是明显不如说有点刻意。

当然,这种话善解人意的褚公公也只会在心里想。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皇帝深深地叹气。

王公公:“……”

实不相瞒,这出戏,其实在褚卫来之前,他已经看过一遍了。

很显然,皇帝对身边掌印的答案不太满意。

“为陛下分忧是奴应尽职责,敢问这愁又是从何说起?”

褚卫目光扫过面如菜色的王公公,给心里垫了个底,两手一恭,温和铺出台阶。

“唉,你们也知道,安阳的及笄礼近在眼前,不知不觉也到了要成亲的年龄,她又是个极有主见的,这人选——”

说着,皇帝又摇了摇头。

褚卫心下一空。

他确实没想过,昨天夜里还在为这件事辗转反侧,今日这铡刀就差点砸到他面前。

“陛下爱女心切,有此烦忧,可惜奴心中却也并无最为合适的人选。”褚卫故作一叹。

皇帝看着他。

“世上本也无完全之人,有玉树临风、貌若潘安徐氏嫡长者,或有些许才名,与安阳公主合得上,但不禁有偶尔流连花丛的陋习。”

褚公公在皇帝面前像是说话比较温和、委婉,颇有天子门生的意思,在说那缺漏之前大句都为表扬。

但若连他都用“偶尔”、“不禁”这样的词汇,怕事实就远不止这么简单。

果不其然,皇帝脸上一沉。

“不可,身为世家子弟,却立身不正,家风歪斜,此等沉迷风尘之人,谈何能与朕的爱女相提并论!褚卫慎言。”

“那,刑部侍郎的王大人也可当得一句年少有为,虽姿容不如徐氏,可家中清净,通房小妾总也不过三人之——”

目前拿捏着玉京情报网的褚卫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一般,眼神熠熠,在王公公一言难尽的表情中,抬着手指连掐带数,连举了五个例子。

“陛下,您也体谅一下世家的教养方式,他们向来眼高于顶,家中财帛遍身之人,即便不去长乐馆之地,也难免身边有数个女子伺候。”

褚卫自顾自地连柴带火一把全丢了下去,丝毫不管后续发展。

人都是有逆反心理的。

他不说这句还好,一说,皇帝反而不想体谅这群人了。

皇帝黑着脸看着褚卫。

只见他面对皇帝的死亡凝视,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干脆闭上了,而后装作不善言辞地扇了自己一耳光。

王公公:这还不如之前他说的呢,后生就是菜!

“是奴考虑不周。”

皇帝抬手捏了捏人中,语气中透出深深的疲惫。

“唉,倒也不怪你们,朕倒是不担心安阳嫁过去后如何持家,只是觉得朕这般悉心□□、几乎完美无缺的女儿,即便是一方亲王也是当得的,却要便宜给了哪家的不修边幅的小子,着实可惜。”

褚卫瞳孔一缩,几乎是反射性地看向了一边的王公公,见老人撇着嘴摇了摇拂尘,才回过来。

这等评价,但凡给继后听见了,都不堪设想。

皇帝像是忽然想起了自己还有个已经出嫁的大女儿,开口问。

“说起来,华阳近来如何?”

“您可有所不知,华阳公主与其驸马在公主府内分居二处,互不干涉,公主幕僚有十来数人,几乎夜夜笙歌,好不快活,今日还想宴请安阳公主……”

王公公见这话题可安全多了,马上弯着眉、眯着眼上前说道。

皇帝本对华阳公主这般放浪形骸之举也不甚满意。

但刚刚受了褚卫那些神奇例子的刺激,他觉得这样也挺好,未必过得不舒服。

那群世家子弟不论高低,皆是那般肆意,怎么只有他己出的公主不过是在自家府邸中玩乐罢了,还要受那群人的不断讥讽。

华阳的风评差,不都是那群人风言风语、人云亦云传出来的吗?!

之前不觉得,现在回过神来越想越气。

可见,皇帝自认他作为父亲的可以说两句,但是你如果也这么说,那你就是以下犯上,冒犯皇室威严。

华阳这样放肆皇帝倒也觉得正常。

虽然她母亲贤妃是个恪守本分的,但自古便有母子截然相反性格的说法,可能也是一种天然的互补。

皇帝:“也罢,此事朕也不想管了,看她自个的心意吧,到时候想嫁谁直接来与朕说一声赐婚,不想嫁反正也少不了她的公主府与封地,短谁还能短得了她。”

一副本来朕也不是做什么媒的料子,要不是皇后不在他想都不会想这破事的架势,皇帝放弃了思考。

就这样吧。

他恹恹地挥了挥手。

而同在殿内伺候的另外两位,王公公看见这个危险话题终于结束,默默地呼了口气。

而褚卫则默默地开始准备告退的措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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